姜维X钟会 短篇
钟会撞鬼了。
准确地说,是被鬼缠上了。
“你能不能不要再跟着我了!”
他抓狂地朝身后的鬼影吼道。
“我说过,只要你替我修复尸体,我就不会再来烦你了。”
那鬼影不徐不疾地跟上钟会的脚步,与对方激动的情绪相比,他显得十分淡定。
“为什么偏偏是我?!”
“何必明知故问?没有人比你手艺更好了,钟所长。”
——钟会,现年二十七岁,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入殓师。
所谓入殓师,又称作葬仪师。即为替尸体化妆修复,并进行纳棺的人。
“让已经冰冷的人重焕生机,给他永恒的美丽;还要有冷静准确,并且怀着温柔的情感。”
这是入殓师这一职业的理念。它原本当是神圣而伟大的,却因为殡仪、丧葬行业自古以来皆被视作是不吉的象征,而被贴上了晦气、恐怖的标签。哪怕到了号称包容多元化二十一世纪,也依旧不被人们所理解。
在大众眼里,这是个冷门却高薪的职业。有钱能使鬼推磨,如若真的能做到像电影里一样日进斗金,那自然也会有大把的人趋之若鹜。可实际却不然,入殓师的薪酬和许多工薪阶层并无太大区别,毫无优势。如此吃力不讨好自然便少有新生力量的加入。
钟会之所以选择这份工作,其实倒也不是为了什么崇高的理想。他只是厌烦了跟蠢人打交道,这对天才来说是一种折磨。倒不如为尸体服务,来得清净。本来以他的条件,选择法医似乎更加明智。
只是,虽然钟会从未认为自己是个高尚的人,但不知为何,他自小对于解剖有着难以言喻的排斥,比起用冰冷的器具划开皮肤,他更愿意做的是,将被毁坏的身体修复如初。
好像冥冥之中,从很久之前,他就在心中下定了决心。
天才不管在任何领域都会大放异彩,即使是在如此偏门的行业中。
年纪尚轻、还未到而立之年的钟会,早已是国家一级防腐整容化妆师了。能够做到这个级别的人寥寥无几,而他却同时还有无数荣誉傍身,例如全国殡葬特殊遗体研究专员、成都防腐研究所所长。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普通人的一切法则都不适用。到了钟会这个高度,千金难求的便是技术,据说只要有照片,他可以在三小时内将烧得只剩骨头或是高度腐烂的尸体恢复原貌。
近年来,钟会已经鲜少承接外界的工作,就算有人愿意一掷千金也很难请得动他。他大多数的时间更多是在进行学术研究,偶尔得了空闲,便凭借自己精湛的容貌恢复技术,帮帮他的老朋友——成都刑侦大队的夏侯霸队长,破破案。
由于职业的特性,钟会见惯了尸体。作为坚定的无神论者,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居然有一天会被鬼缠上。而且对方找上他的理由,竟还如此荒谬。


事情还要从三天前说起。
六十年以来最冷的寒冬,当清晨的第一缕暖阳照进林立的高楼时,钟会正搓着手从刑侦大队的办公室走出。
新年伊始的头一天,伴随着爆竹声响,连续三年拔得最具幸福感城市头筹的成都,迎来的不是喜气洋洋的节日气氛,而是一个令所有人都为之色变的凶讯——府南河打捞出了一具高度腐化、缺少头部的尸体,身份年龄皆不详,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是被人谋杀的。
杀人、分尸、抛尸,无论哪一条都是极为恶劣的犯罪行为。
因为案发地位于市中心,人流量较大,虽然夏侯霸第一时间赶去封锁了现场,但是还是有不少照片流传到了网络上。
在这个信息化的时代,讯息的传播速度就像风一样快。如此凶残的作案手法,引起了轩然大波。上头给夏侯霸下了死命令——要在半个月内破案,尽快平息这场风波。
于是,钟会就被好友拖到警局来帮忙了。
那尸体在水中浸泡的时间过长,已经开始呈现巨人观。夏侯霸让钟会替他做身体复原,这对一级入殓师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受害者身份不明,没有照片做对比,耽误了他不少时间。
最终,钟会花了七个小时将其复原如初。
尸体是一名在二十五岁左右的成年男性。身形健硕,钟会在他的胸前发现了弹孔,再从颈部的切割痕迹来看,应当是被人击毙后,过了一段时间才被砍下头的。行凶者的手法干净利落,不像是初次犯案。
钟会看着缺少头颅的尸体,心里莫名有些难受。这绝不是他见过最惨烈的死状,他从业多年,缺胳膊少腿儿的尸体不知道看过多少具,只是唯有面前这具,无端让他感到熟悉。他不忍地拉开一块白布,轻轻遮住了对方冰凉的身躯。
就在这时,钟会的手机响了。
“喂,会会啊,你在哪儿呢?来接我一下呗,我喝了酒。”
悲伤的情绪被打断,钟会听到电话里带着酒气的声音,额头冒起一根青筋:
“司!马!昭!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我是你的司机吗!”
“你这不是没睡吗……拜托拜托,我跟我哥说来找你谈事情,要是被他发现我是偷溜出来喝酒我就死定了。救救我……”
“我没睡是因为我在工作,不是等着接你这个二百五!”
“这么晚了,你工作个什么劲儿……007要不得,听我一句劝,你会猝死的……”
“多谢你的关心,但我觉得我一定比夜夜笙歌的某人长寿。”
钟会反唇相讥,一旁听完全程的夏侯霸忍不住笑了出声,他们三人都是老熟人了,夏侯霸从钟会手里抢过手机:
“子上?会会帮了我一宿了,你别烦他了。你在哪儿呢?我派个手底下的人去接你?”
听到他的声音,电话那头司马昭忙是拒绝:
“仲权?别了,你整个警车来,不知道的以为我犯事儿了呢,算了算了,我找贾充,你俩忙吧。”
言罢,挂断了电话。
这么一个插曲,让两人下意识地看了看挂在墙上钟。
——清晨六点十五。
夏侯霸给钟会倒了杯热水,询问了一些关于尸体的细节。就赶忙嘱咐他回家休息了,钟会也感觉十分疲惫,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因为那具给他带来的沉重,于是也点点头,没有多做停留。
而戏剧性的事就发生在这之后。


钟会走出警局时,正是上班高峰期。他打开手机叫了辆专车,然后闭目养神,安静地站在红绿灯路口等待。
而就在下一秒,他听到重物撞击的声音,随即人群中传来骚动。
钟会睁眼,顺着声音看去。发现距离他不到二十米处,一辆卡车和轿车发生了严重碰撞。
那画面惨烈不已,轿车几乎被卡车撞掉了半个车身,钟会修复过很多车祸身亡的尸体,只肖看一眼就知道,这轿车司机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了,并且连尸体可能都不会很好看。
钟会叹了口气,人的生命就是如此脆弱。他做的就是死人生意,看惯了生离死别。若是平常他不会这样情绪外露,但今天,或许是被那具无头尸影响了,他变得格外容易感伤。钟会再次闭上眼睛,在心里替素不相识的车主,默哀了几秒。
而当钟会再次睁开眼,他做梦都想不到的场景发生了。
那辆红色的轿车里缓缓飘出了一缕青烟,在阳光下摆动了几下,最后慢慢化作了一个蒙着面的人形。
然后,便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你这个鬼讲不讲道理?!又不是我撞得你,你为什么非要缠着我?”
钟会压着一肚子火,他不是个热心肠的人,没有助人为乐的善心。他现在就是非常地后悔,自己一时兴起默哀个什么劲儿!果然好人没好报!
“因为只有你能做到。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你听过这句话吗?钟所长。”
鬼影的声音低沉,但却很笃定。
“好,可以。我帮你修复,你知道我一小时的收费价格吧?”
钟会认输了,就当他倒霉。
“我没钱。”
此话一出,英才简直被气笑了,这鬼居然还想白嫖他。
“那你去死吧!”
他毫不留情地转身,丢出刻薄的话语,疾步试图甩开身后的东西。
“我已经死了。”
然而只是徒劳,鬼影轻轻松松追上他的步伐。在他耳边道。
钟会捂住耳朵,拒绝和对方交流。
这画面着实有几分好笑,一人一鬼就这么保持着怪异的姿势朝钟会的公寓走去。



鬼的名字叫做姜维。
钟会过上了和他同居的平静生活。
英才原以为这鬼就算不三天两头地吓唬人,至少也会想方设法说服自己。但出乎意料的是,姜维异常的安静,他几乎从不打扰自己,让钟会经常忘记屋子里还存在着一个幽灵的事实。只有偶尔钟会转头,会发现有一道始终跟随着他的视线。
姜维总是在看他。
那目光温柔得就好像愿意为他献出生命般地深爱着他。
这让钟会感到十分别扭。
某日,他再也受不了地对着姜维妥协道:
“好吧,我可以免费帮你修复身体。”
姜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像是早就料定他会答应。
“面罩摘下来。”
钟会虽然有种被人拿捏的不快感,但还是如此说道,他需要看看姜维本来的样子。
“已经毁容了,会吓到你。”
姜维没有听话照做,解释道。
钟会有些无语,他做了多年的入殓师,什么样的尸体没见过?不过如果毁容了确实也没有什么看的必要了,原来人的鬼魂会继承生前的容貌吗?英才感到很神奇。
“那你生前的照片给我一张。”
“我没有照片。”
“……”
钟会咬紧了牙关才没让脏话蹦出来,他看出来了,这鬼是在耍他。
“那我修复不了。”
“你可以。”
姜维墨色的双瞳在灯光下亮得惊人,他顿了顿,又道:
“只有你可以。”
无理取闹,就算是一流的入殓师也不可能在没有原图的情况下修复破碎不堪的遗体。但钟会却仿佛被那双眼睛蛊惑了一般,居然缓缓点了点头。
“我埋了一颗胆在芦山。我想把它取回来。”
姜维突然道。
“……什么意思?”
“因为胆囊炎切除的,觉得很可惜,所以找了个地方埋起来。”
钟会额头青筋暴起,他强忍住冲动,回道:
“我可以帮你做一个。”
“可是我想要我自己的。”
“腐烂了!臭了!你有没有常识?!”
英才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这鬼果然是来耍他的吧!
而姜维只是无辜地眨眨眼,看着他。
最后钟会再次妥协,不知为何,他就是无法拒绝这只鬼的请求,即使是这种荒唐的事。英才带着对姜维的愤恨和对自己的唾弃,进入了梦乡。


翌日一早,钟会驱车前往芦山。
“你为什么会把胆埋在芦山?”
为了驱散困意,他主动和姜维聊起天来。芦山是个小县城,他以前没来过。
“大概只是因为离得近吧。”
“听你这话,其实不想埋在那儿吗?”
英才挑眉。
“嗯。”
“那你想埋在哪儿?”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姜维摇头,眼神变得失落。
“他?”
钟会不明白他的话,疑惑道。
而姜维却不再作答,只是静静看着对方。他的目光太过忧郁,让钟会也不好再多问。
这只鬼真是浑身上下都是谜,他想。
一路无言,直到轿车驶进芦山县内,到达姜维给的地址。
“你把你的胆埋在墓地?”
钟会下车,诧异地看着远处立起的墓碑,姜维到底有什么毛病?一个破胆还这么有仪式感吗?他有点儿想笑,这鬼也不嫌不吉利。但当他走近,看清了碑上的字,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只见那墓碑上刻着:
——汉大将军姜侯伯约之墓。
伯……约……?
钟会忽然感到脑中一阵剧痛,一些奇妙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伯约,来何迟也?”
“伯约,我给你五万兵马如何?”
“以伯约比中土名士,太初公休不能胜也。”
伯约……
谁是伯约……
……
“所长……钟所长…你还好吗?”
等钟会回过神,姜维正满目担忧地盯着他。
“……没事。”
钟会垂着眼,艰难地说:
“不要告诉我,你把胆埋在他的墓碑下……”
“是,所以希望你帮我把它挖……”
“不可能!”
钟会几乎是怒吼着打断了对方的话,那声音震得姜维愣在了原地。
“……姜维,我可以重新帮你做一颗胆,保证和你本来的没有区别。但是,我绝不会动他的墓。”
坚决的语气,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钟会本以为这个异常执着的男人,会和自己据理力争。毕竟他们开了两个小时的车,就是为了来找对方的胆。如今都走到家门口了却要空手而归,实在不合常理。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姜维的眼睛微微弯起,目光变得比以往每一次都还要更加温柔,钟会听到他带着笑意的声音,轻轻说了句:
“好。”


回成都的路上,钟会一直心不在焉。
他精神恍惚地闯了好几个红灯,姜维一直焦急地提醒他,他却好似什么都没有听到。
直到在一个下坡的拐角,钟会依旧漫不经心地踩住油门继续往前。
“小心!”
姜维用尽全身的力气扑在钟会身上,尽管无甚重量,但终于吸引回了对方的注意力,钟会看着迎面而来的货车,慌忙打了向右的方向盘。
货车擦着后视镜从车身旁飞驰而过,只差几公分便要和他撞个正着。
“你在干什么!”
惊魂未定的钟会,还没回过神,耳边就传来了男人的怒吼声。
一贯淡定的鬼魂此刻满脸怒气。
“……”
钟会自知理亏,没吭声。
“你是不是永远不懂怎么保护自己?钟会,你只有看起来聪明是吗?以前是这样,现在也……”
姜维说到一半,意识到了什么噤了声。但钟会已经听到了。
“你以前认识我?”
钟会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他已然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个鬼刚才轻易就放弃了自己的胆,与最初执拗的态度判若两人,简直就像是……只是为了带他来看那座墓一样。
“……”
沉默的人变成了姜维。
“你要是不说话,我是不会再替你修复尸体的。”
钟会开口威胁道。
尸体的修复一般是越早越好,越往后,随着尸体腐化加速,难度会增大,就算是技术高超的入殓师也很有可能无法恢复得和生前一模一样。
他以为自己拿捏住了对方的命脉,却忘了姜维从一开始就对自己的尸首并不积极。
回答他的,依然只有沉默。
钟会等了半天,也不见对方说话。最后气得骂了句脏话,恼怒地重新打燃火,开回了公寓。


自那天开始,两人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钟会再不搭理房间里的鬼,当他是一团空气。而姜维也不说什么,还是像以前一样静静注视着钟会。
直至某日,警局来了电话。
“会会,我们找到了那具尸体的头了。只是……”
不待夏侯霸多说,钟会立马翻身起床,抄起衣架上的棉服,夺门而出。
他对那具无头尸有着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感情。
等到了警局,看见面前面目全非的头颅,钟会明白了夏侯霸在电话里未说完的话。
“我们查不到他的身份,这样……还能修复吗?”
夏侯霸不抱希望地问。
“可以。”
而钟会却给了他意外的回答。
“真的吗?!不愧是我们家会会!帮大忙了!那就拜托你了。”
夏侯霸兴奋地抱住钟会,而他看不见的是一旁一个透明的鬼影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但是需要时间,我可能需要修复个两三次才能完成。”
“这个不是问题。”
夏侯霸拍了拍钟会的肩示意他安心。
“你认识他?”
等夏侯霸走后,姜维看着已经开始动手的钟会,问道。
而钟会只是专心致志着手眼前的事,没有回答他的打算。
姜维叹了口气——还是和以前一样记仇,他这么想着,默默闭了嘴,站在钟会旁边,不再打扰他。
……
“咚、咚、咚。”
墙上的时钟发出整点的铃响,等钟会再次抬起头,已经是下午六点整了。
他看着手上才修整出大概轮廓的面庞,虽然很想再继续,但长时间地站立,他的脚已经麻得不行了。再坚持下去,反而会坏事。
钟会揉了揉活动了半天的手指,告别了夏侯霸,套上棉衣,走出了刑侦大队。
冬日的日照时间很短,六点的成都已被黑夜笼罩。还好这座城市向来热闹非凡,钟会站在街边,望着街头的霓虹灯,不知在想些什么。
“别动!”
“哐!”
一个花盆从高处坠落,砸在钟会脚下摔了个粉碎。
钟会面色惨白地望着洒了一地泥土,如果不是刚刚姜维及时叫住了他,现在躺在地上的就会是他。
钟会抬头,漆黑的楼栋上什么也看不清。只有小孩子清脆的笑声从上方传来。
——谁家的熊孩子!
钟会正想开骂,旁边的姜维却面色严肃地飘到了他的正前方,道:
“钟所长,有人想杀你。”
“怎么会!”
钟会下意识地反驳。
“你还记得我们从芦山回来差点撞上的那辆车吗?”
“可是……”
钟会还想辩解,那天是他自己走神,才差点酿成惨祸。
“事不过三,天下没有那么多巧合。”
姜维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摇了摇头。
钟会抿住嘴唇,陷入了沉思。他虽觉得是姜维过于敏感了,但接连发生的两场、险些让他丧命的意外,也让他不由怀疑起了,莫非真有人,想要他的命?



接下来的几天,钟会照旧过着警局和家两点一线的生活。起先他还对花盆一事有些耿耿于怀,每天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小心谨慎。但到后来,什么也没发生,英才也就逐渐放下了警戒心。
姜维提醒他,他便回道:
“我不曾和人结下死仇,姜维。”
经此一事,两人冷战的关系得到了缓和。准确地说是钟大英才大人大量地赦免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你总是以为自己运筹帷幄,实际可能并非如此。
姜维附在对方身上,钟会整个人顿时僵住了。
鬼魂并不像恐怖片中那样无所不能,他甚至无法给人类带来任何影响。不过姜维最近发现,只要他贴着人类的后颈,他们就会有几分钟动弹不得,类似于鬼压床。这成了姜维最近热衷的恶作剧。
钟会已经习惯了他幼稚的做法,倒是也没生气,而是道:
“你好像很了解我?”
“……”
每次提到这个话题,姜维就不愿再多说。
钟会也不强求,洗干净手套上的粘合剂,道:
“你不想说也无妨,我会自己找到答案的。”
旁边的那具尸体已被钟会修复得可以隐约看清五官,再过不久,就能全部完成。他们二人已经约定,帮夏侯霸破完案后,钟会就会替姜维修复遗体。



“会会,好久不见啊。”
当钟会回到家中,沙发上坐着一个袒胸露乳的男人,丝毫不客气地端着他的茶杯,嘴里嚼着坚果。
“司!马!昭!你又擅闯民宅!”
钟会咬牙切齿,他一直把备用钥匙放在门口的地毯下,以防万一。自从司马昭知道了这个秘密后,每次造访他家,就完全不跟他打招呼了。
“哎呀,不要在意这种细节。来喝口水,消消气。”
司马昭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歉意,端起泡好的红茶递给钟会。
“唔……你这厚脸皮的家伙,又来干什么?”
红茶递到嘴边,钟会勉强喝了一口,不耐烦道。
他和司马昭相识多年,早就习惯了对方的厚脸皮。
“嘿嘿嘿,我来蹭个饭。听说稚叔给你寄了两箱香肠腊肉?”
钟会瞥了一眼嬉皮笑脸的发小,了然道:
“你又被子元哥赶出来了?”
“……什么叫赶!是一种距离产生美,你懂吗?话说你最近在忙什么,还是仲权那个案子?”
钟会又啜了口红茶,司马昭这吊儿郎当的家伙,也就只有泡红茶的手艺拿得出手了,因为司马师爱喝。
“马上就能结案了,我的修复已经快完成了。”
“离他远点儿!”
钟会刚刚说完,耳边就传来了焦急的呼喊。
姜维最近每天和钟会回家前都会先检查一遍公寓周围有无异常,所以总会晚个几分钟回来。
当他进门,看清站在钟会对面的男人的脸后,刹那间血色全无。
钟会正想示意姜维不用紧张,却感觉身体一阵无力,软软地倒在鹅绒地毯上。
最后映在钟会视线里的,是姜维急切的模样,和司马昭缓缓勾起的嘴角。



待钟会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被绑住了四肢。司马昭正坐在他的对面,笑着招呼他:
“你醒了啊,会会。”
“司马子上!你有病啊?快放开我!”
“别激动,放轻松。”
司马昭悠闲地将自己杯里红茶全数倒进了垃圾桶。
“唉,其实我也不想做到这个地步的,原本我只打算让你乖乖去医院躺个三五个月,可你运气怎么这么好呢?我精心安排的事故,三番两次都让你躲过去了。”
“……那场车祸,和之前警局外的花盆……是你?!”
钟会震惊得无以复加。
“你实在不该插手警局的案子。”
司马昭没有否认,而是惋惜地看着他。
“那具尸体……也是你干的?”
钟会回想起他第一次被夏侯霸叫去修复那具无头尸体时,司马昭的电话。
——别了,你派个警车来,不知道的以为我犯事儿了呢。
“是啊,我不想伤害你的,会会。”
司马昭怜惜地抚上钟会的脸。
“那天早上如果没有那个该死的轿车司机,你明明只需要安静地休养一段时间就行了。”
“你说什么!?”
钟会猛然抬头。
“你不是知道吗……”
他如此过激的反应,反而让司马昭一愣。顿了顿,继续道:
“那个多管闲事的司机,好像是姓姜?不知道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像不要命一样冲了过来,把贾充都吓了一跳……”
司马昭之后说的话,钟会没再听了。他只是用一种不理解的眼神,看向司马昭身后脸色难看的姜维。
怪不得他如此笃定,怪不得他说事不过三,姜维不是敏感过度,他待在自己身边,也不是为了什么修复尸体,而是为了保护自己。
姜维到底是什么人?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只想保护你到最后,士季。
钟会的脑海里浮现出,他站在苍茫雪地间,刺骨的寒风将他冻得瑟瑟发抖,随后画面间出现一双大手,替他披上外袍,并如此说道。
“总之你听话些,咱们这么多年交情,我不想让你走得太痛苦。”
司马昭熟练地从厨房拿出一把水果刀,锋利且冰冷的刀刃贴近脖颈,钟会终于明白了,那具尸体是如何被一分为二的。
钟会闭上眼睛,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
——他还不想死,他还没有弄明白,姜维是谁?那座墓是怎么回事?他还不能死!
想到这里的钟会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绳索,猛地朝司马昭撞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司马昭没料到向来文弱的钟会竟有这什么大的力气。不过他虽诧异,身体素质却极好,想要躲过钟会的攻击太容易了。他自信地露出笑容,然而就在下一秒,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动不了了。手中的水果刀被撞得掉转了方向,直直插进了胸口。
司马昭直到被抬上担架也没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会会,真的很抱歉!我没想到子上居然是……”
夏侯霸扶起瘫软在地的钟会,万分自责。
“不是你的错,我也没想到。仲权,送我去交通科。”
钟会摆摆手,他现在无暇和夏侯霸讨论案情。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你在说什么…你现在应该好好休……”
夏侯霸在看清好友的脸色后,将未说完的话吞进了肚子里——他从未见过如此焦躁的钟会。识相的夏侯队长默默转身,去开自己的警车了。


钟会站在停尸间,面前是一具被绷带缠住脸的破烂尸体。
他小心翼翼地抚上尸体腰间致命的伤口——货车上载着的钢筋贯穿了这里,光是想象一下那种疼痛,钟会就觉得自己的心都仿佛被撕裂了一般。
泪水滴落在毫无血色的唇瓣上,钟会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
“不要!”
他不顾身后传来的阻止声,轻轻拆开面部的绷带。
绷带下的血肉不但残破,甚至已经开始腐化了。而钟会却丝毫不介意,拿起旁边的工具,温柔地捧起尸体的脸,像是在对待什么珍贵的宝物般。
就在此刻,他才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选择做入殓师。
黄沙卷着如雨而下的箭矢,他曾亲眼看见,已经杀红眼的魏将,划开英勇的大将军的尸体,挑出他的胆传阅观看。
那具曾将他拥入怀中的身体,那具曾和他交缠过无数次的身体,那具在最后死死将他护在身后的身体。
钟会想象着记忆中那个人的模样,一点一点将残缺的肉块粘合在一起。时间仿佛静止了,顶尖的入殓师有生之年第一次,真正理解到了自己从事的工作的含义。
两小时后,刚才那副残破不堪的尸体,此刻已经变成了一个俊美的青年。他安静地躺在钟会面前,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兵来似欲作恶,当云何?”
钟会的声音在发颤。
而身后姜维脸上的绷带缓缓落下,露出和台上青年一模一样的脸。
“但当击之耳。”
他从身后轻轻环住发抖的英才。
“你都想起来了吗?士季。”
“……”
钟会转过身,与他对视,再也忍受不住地任由眼泪汹涌而出。
“……姜伯约,你这个混蛋!”
“对不起。”
鬼魂伸出手试图为心爱之人拭去眼泪,只可惜透明的手穿过皮肤,荡在了空中。
钟会哭得更凶了。


景元五年,正月十八。
锦城的火光浓烈得如同要将世间的一切都焚为灰烬,蜀汉大将军姜维与魏国司徒钟会就双双命丧于此。
——维率会左右战,手杀五六人。
史书上只留下草草两笔,平白让人多了无数幻想。姜维一直觉得,后世为他们编造了太多的故事,又赋予了他们太多的形象,或忠义,或卑鄙。
也许在别人的眼里,钟会是狡猾又卑劣的政治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只有姜维注意到了他高傲外壳下脆弱的另一面。
大将军从未见过比司徒更不得要领的人。
一边渴求的他人的爱,一边又竖起坚实的墙壁,将除了自己以外的人隔绝在外。他好像爱着很多人,又好像谁都不爱,这样的士季矛盾得惹人怜爱。
他想要保护这样的士季。
只是想要保护他而已,一千八百年前是如此,一千八百年后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他也许并没有世人堆砌给他的那些忠义品格,英雄身份。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想要守护心爱之人,仅此而已。
姜维不信鬼神,但当前世被利刃夺去生命,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他许了一个愿。
——无论时光如何变化,无论我将化为何种姿态,仁慈的神明,请让我继续守护在士季身边。
无关家国,只是爱他。
“士季,我很想你。”
“……我也是。”
鬼影在英才的唇边,轻轻落下一吻,钟会闭着眼睛回应。尽管只是徒劳,他们依旧不会有相触的实感,但二人却都的的确确地感受到了,这跨越千年的深沉思念。



三日后。
钟会又一次来到刑侦大队,司马昭案已结。他是来做最后的修复的。
钟会将尸首缝合在一起,手法漂亮利落。他用刷子蘸取了一些唇彩,轻柔地涂抹在惨白的唇峰上,然后一点一点晕开。
“咳咳……”
他的目光太过温柔,善妒的鬼影却没有吃醋。他认识这个人。
——向茂伯。
钟司徒前世树敌颇多,大多数人听闻他的死讯都拍手称快。唯有向雄,在一片废墟的锦城里找到了他的尸体,将其带回故里下葬。
人的命运总是如此奇妙,一千八百年前他替他收尸,而一千八百年后,他替他纳棺。
焚化炉中的火焰燃起的那一刻,钟会透过火光,画面似乎又和一千八百年前重合了起来。
只是当他转头,姜维就在他的身边,一如既往深情地看着他。
一切都成过往。
——茂伯,愿你转世的人生,平安顺遂。
钟会双手合十,为曾经的部下送去最后的祝福。
而从今以后,他也将拥有新的人生。
一段与鬼共度的奇妙人生。
入殓师缓缓侧身,缩进了鬼影的怀中。
2024/06/19(水) 15:40 姜钟短篇 PERMALINK COM(0)

COMMENT FORM

以下のフォームからコメントを投稿してくださ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