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叡X夏侯玄+1..曹丕X夏侯尚 短篇
当曹爽拍着他的肩,劝慰他节哀的时候,曹叡觉得很神奇。
他望着床榻上一动不动的曹丕,出了神。曾经雄武威严、一句话就能决定他生死的天子,到了生命尽头原来也只是一具破败不堪的残躯。没有龙袍加身,没有玉藻十二旒,变成了一团随处可见的肉泥。想到这里,曹叡不由笑出了声。
“……元仲?”
曹爽小心翼翼地唤他的字,似乎是在担心着,他是否被巨大的丧父之痛冲击的神志不清了。
“昭伯,你知道吗?”曹叡俯身,大逆不道的话悄悄传入了曹爽的耳中:“我很早就想送他下去见我母亲了。”
“……!”
他惊讶地抬头,恰巧对上曹叡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作为一个男人,曹叡实在长得有些过分好看了。
这种好看,不是肖似曹丕那样气质忧郁的清冷,也不是像自己父亲或者曹休将军那些习武之人所拥有的飒爽,而是有些偏女性化的阴柔之美。尤其是那状似桃花的双目,眼尾微微翘起,总是温和带笑,如同皎月流光、清水拂面,让人移不开目光。简单来说,他长得太像甄夫人了。
甄氏被曹丕赐死的那年,曹爽已经及冠了,而曹叡也年满十七,是个什么都懂的年纪了。
曹爽去看望过几次被贬为平原侯的曹叡,起先他每次都会流着泪问自己:“昭伯,父亲为什么赐死母亲?”
曹爽自然不知道,也不敢知道天子的宫闱秘辛。
他和曹叡从小一起长大,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只能宽慰道:“陛下也有陛下的难处,你要保重身体,不可忧思过重。”
“他会有什么难处?他是高高在上、万人朝拜的天子!他若是不想,谁又能动得了母亲?他为什么……”曹叡激动地站了起来,眼中满是愤恨,他拿着他母亲的遗物,声音越来越大。
曹爽赶忙按住他,高声打断道:“殿下!慎言!”,并用眼神警告他:
——隔墙有耳。妄议天子,你想落得和甄夫人一样的下场吗?
曹叡这才收声,不再说话,但目光中仍有悲愤。
曹爽见状也无法,他知道曹叡和母亲感情深厚,只能拍拍对方的肩以示安慰,又说了些叮嘱的话,才不放心地离去。他想,曹叡大约是要很久才能从丧母之痛中走出来了 。
但意外的是仅过了两天,他再去到对方府邸时,却发现曹叡已经又恢复了温文尔雅的样子,绝口不再提半句母亲的事。
曹爽只当他是想通了。毕竟在这世间有两种天规不可违背,一是孝义,二是皇权。巧的是,对于曹叡来说,二者都是曹丕。他不能忤逆他的皇帝老子,无论对方做了什么。这是孝道,也是忠君之道。
自那以后,曹叡变得乖顺异常。曹丕将他立了贬,贬了再立,又将他过继给无后的郭氏,曹叡对此都照单全收,毫无怨言。他谨小慎微地做着他的平原王,孝顺嫡母、关心社稷。让曹爽以为他已经淡忘了甄夫人去世的事。
而此刻光影照去,曹爽才看清,那柔和的桃花眼依然是带笑的,只是其中还有深藏于眼底的冷意,叫人望而生寒。
“元……”
曹叡不语,微笑着注视他。
“……陛下。”
曹爽叩首,自觉换了称呼。


黄初七年,五月十七,曹丕病逝于洛阳。时年四十,庙号高祖,谥号文皇帝。长子曹叡即位,遗诏曹真、曹休、陈群、司马懿共同辅政。遵照其生前《终制》所言,葬于首阳山,不树不封,丧事从简。

曹叡没去给曹丕送葬,他实在连装都懒得装了。新任帝王在宫中开了一壶好酒独自享用,以庆祝他的父亲终于归西,并为他留下了丰厚的遗产——整座江山。
他封了毛氏做皇后,让自平原王府时就跟着他的王妃虞氏很是不满,向他的祖母卞太后诉说委屈:“曹氏从来好立贱人为后。先帝如此,才引得陛下的母亲不幸亡故,我们也在东宫吃尽了苦头。臣妾不明白,如今陛下好不容易登基了,为何还要效仿先帝……臣妾担心,这样曹氏的江山又怎么能长久呢……”
曹叡一边饮酒,一边听着宫人学舌。他当然不会效仿曹丕,就像现在这个女人说了如此大不敬的话,他也没有打算赐死她。
“看来虞妃是不太适应宫里的环境,得了失心疯才会说出这样的胡话。送到冷宫里好好养病吧,让她以后没什么事就不要出房门了,以免过了病气给宫中的人。”
“是。”
收到圣谕的侍卫很快退下了,其他侍奉的宫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一不小心惹恼了这位看不出喜怒的新帝,整个大殿中顿时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听的清。
“满意了?”
“就知道陛下最疼臣妾了……不过臣妾还有一事相求……”
曹叡把玩着怀中人的秀发,听着对方娇滴滴的声音,道:“说。”
“您前些日子授任臣弟郎中一职,臣弟当然是感激万分的。但陛下也知道臣妾家中的确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其实不只是虞妃,朝中许多世家都看不上毛家。臣妾自是无所谓的,只要能侍奉在陛下身边就心满意足了。只是可怜我那弟弟……他一向最是崇拜您,所以一心想为朝廷效力。现在外面都说他不过仗着陛下对臣妾的宠爱才得了官位,实际上德不配位……臣妾听了实在是不忍心啊……”
面前的女人用手帕擦着眼泪,她本就长得娇俏可人,又正值十七八,是女儿家的好年龄,这么一哭仿若梨花带雨,惹人怜爱。
“那皇后可是有什么好主意?”
“陛下应该也知道昌陵乡侯仪表非凡,在京中很有名望,哪怕是在众多世家大族的公子中也是数一数二的,明日宫宴若是能让他和臣弟一同入座……”
把玩头发的手停住了,曹叡低头俯视说着话的毛氏:“你想让你弟弟和夏侯玄同坐?”
“是……不、不可以吗?”
明明陛下是笑着问她的,声音也和往常一般温柔,可不知为何她竟觉得有一丝凉意爬上了脊背。
——不会的。陛下那么宠爱自己,甚至不顾朝臣反对封了自己做皇后。如今这点儿小要求又算得了什么呢?一定是自己想多了。毛氏如此自我安慰着,果然下一秒就听曹叡道:“准了。来人,去告诉毛曾,让他明日穿精神些。”
“臣妾替弟弟多谢陛下了!”


曹叡一直不能接受,曹丕为什么可以对他的母亲那样绝情?明明在他即位之前,他们也曾那样恩爱不移,琴瑟和鸣,哪怕是后来有了郭女王。
曹叡要承认,郭氏的确比他母亲更加温良贤淑、聪慧动人,更加懂得如何讨曹丕欢心。但人的感情难道在朝夕之间就会骤变吗?
曹丕不用独宠于谁,一份感情掰开揉碎随意撒出,获得那一点点宠爱的后宫嫔妃们就会欢天喜地、感恩戴德,谁叫他是天子呢?他的母亲不过也就只是渴望着那么一点宠爱而已,为什么就成了不可饶恕的重罪?
曹叡读过曹丕的许多文章辞赋,或感性或哀怨……他的父亲有一颗纤细的心,他体谅军中的士兵,共情思夫的妇人,关心苦难的百姓……却唯独不肯分出一点宽容给陪伴了他多年的女人。
曹叡觉得实在是太荒谬了,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曾有一段时间,曹叡把郭女王当做记恨的对象,他认为是对方抢走了父亲对自己母亲的宠爱,从而导致了母亲的悲剧。可当他被过继到郭氏膝下,那个女人对他的慈爱有加、细心照顾,做到了一位母亲能做到的所有事,他的怨气也就逐渐消散。
而且,他发现了,曹丕也没有那么爱郭女王。准确的说,是这份爱不是无缘无故的。
他是对她很好,历朝历代,无嗣无子,因爱登后的女人能有几个?但郭氏替他出谋划策、料理后宫、侍奉太后……可谓身兼数职,还要时刻照顾到他那些突如其来的情绪,从不曾抱怨半句。她的确人如其名,配得上女中君王二字。
在曹叡看来,曹丕对郭氏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依恋,他那忧郁的父亲,需要一个任何时候都可以无条件包容他一切的皇后。显然,这个角色他母亲扮演不好,但是郭氏可以。
有了这样的认知之后,曹叡险些都要和这个世界和解了,他想他父亲就是这样一个神经病,怪不得任何人,他母亲错只错在运气不好,碰上了这么个人,没处说理。
直到昌陵乡侯抑郁成疾,他父亲多次前往探望,曹叡才终于从中窥见到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黄初五年,夏侯尚宠爱妾室胜过正妻的谣言闹得满城风雨。身为曹氏女的德阳乡主尚还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曹丕就派人绞杀了这个令曹氏蒙羞的小妾。动作之迅速,就像当年赐死他的母亲,没有丝毫犹疑。
固然,宠妾灭妻的确是有违常伦,但是否真的到了必须要用人命解决的地步?曹叡记得,曾经钟太傅对妾室张氏的宠爱也让正妻孙氏颇有微词,后来甚至还干出了意图毒害子嗣之事,惹得钟繇大怒,要休妻正道。曹丕知道后,将人接到宫中,劝慰良久,然而钟繇不听,以死相逼,曹丕也没有办法,最后休妻之事还是顺了钟太傅的意。
虽然孙夫人不是曹氏女,但同样夏侯尚也还没有要休妻的意思。曹丕明明大可以把他招进宫中,敲打一番。再给个不痛不痒的惩罚,比如关个禁闭、削个官职,挽回曹氏的颜面。一举两得。但他没有那样做,他偏偏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为什么呢?
曹叡在夏侯尚死后,得到了答案。
夏侯尚下葬的那一天,曹丕在他的墓前站了很久。他只是站着,望着那墓碑发呆,就仿佛是灵魂也随着这人一起进了棺材一样。
他不发话,身为人子的曹叡也只能毕恭毕敬地陪着。从正午到黄昏,当落日的最后一点余晖洒下,曹叡注意到了他父亲的双腿已有些颤抖。曹丕的身体最近委实也不算太好,冬日的时候就听说太医们常常进出于他的寝宫,光禄寺的膳食和汤药一碗碗地送进去,也无甚改善。而这开春之时,又迎来了夏侯尚的死讯。
曹叡已经很久没有仔细看过曹丕了。
从母亲被赐死以后,父亲这个词就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种象征,一种强权和威压的结合体。他是无情的、是铁血的、是需要自己战战兢兢应对的怪物、是一团无法抹消的巨大阴影。
曹丕是个不会爱人的帝王,尽管他写了无数寄托哀思的怨妇诗,但那并不代表着他真的关心他人的死活,那只是一种顾影自怜。他不懂得爱人,也绝不会认错,所以他才会那样对待自己的母亲。他爱的永远只有他自己。曹叡如此坚信着。
但此刻眼前这个双鬓斑白的消瘦男人……他目光中的悔恨又是什么呢?曹叡感到了困惑。
“陛下,请保重龙体。”
一道清亮的少年声响起了。
“……伯仁?”
世人都赞荆州牧夏侯尚气宇轩昂、玉树临风,生得一副俊朗的好面孔。而夏侯玄完美继承了父亲的所有优点,甚至仪表更甚。一身素缟,若是穿在平常人身上,大约会显得黯淡无光,但穿在他身上,偏衬的是似出水莲,不染尘埃。
“我想父亲也一定不希望陛下为了他哀伤至此。”
父亲为了一个妾室疏远母亲,最后还抑郁而死,这无疑让夏侯家成了京中人的谈资。无法跨越的阶层差距使大众永远热衷于王侯们的八卦传闻,能有什么比看一个贵若谪仙般的人物跌落泥潭来得更有趣呢?
洛阳城里多的是人等着看夏侯玄的笑话,然而让他们大失所望的是,尚还年少的夏侯玄只是平静地继承了爵位,穿上丧服,为父亲操办身后之事。就连此刻,面对间接害死了其父的帝王也仍旧不卑不亢,举止适宜。
“……是泰初吗?”曹丕似回过神来,喃喃道:“不知不觉……你都已经长这么大了吗?”
“是,回陛下,臣再过两年就要及冠了。”
“是吗?”曹丕的眼神变得柔和,他挥了挥手,将曹叡叫到跟前,道:“泰初,你愿意像你父亲辅佐朕那样,将来也做叡儿的左膀右臂吗?”
“当然,臣自当誓死效忠大魏。”
夏侯玄正要叩恩,却被曹丕扶住了。
“好、好……叡儿,你要好好照顾泰初,知道吗?”
曹丕看向夏侯玄的目光是那般慈爱又温柔,那是曹叡从来都不曾得到过的东西。他突然明白了一切,觉得可笑无比。
——我伟大的父亲啊,原来你也有心爱之人吗?你也会因为失去他而感到痛苦吗!你也会爱屋及乌、竭尽所能弥补自己的过错吗!!哈哈哈哈……那么你为什么就不肯将它分一点给我和母亲呢?
曹叡低头作揖,将所有的怨毒都藏进了两袖之中,恭敬地答道:“是,儿臣谨遵父亲教诲。”
而从那一天开始,夏侯玄成了他在这世上最妒恨的人。



毛曾穿了件贵气十足的华服,是之前外邦进贡来的稀缺锦缎,曹叡拢共也没赏几个人,其中便有毛氏。说着对流言惶恐,却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可以炫耀皇家恩宠的机会。只可惜他完全没有姐姐的美貌,长得獐头鼠目,举止更是粗俗不堪,便是把黄金镶在身上也成不了名士。
夏侯玄的马车在路上出了点儿故障,故来的迟了些。当他风尘仆仆地赶到宫中时,大部分人都已落座,只见他的位置上旁边坐着一个一袭华衣的男人。
夏侯玄当即便皱起了眉头。他知道曹叡宠爱毛氏,所以连带着她的母家也跟着一起水涨船高。前几日还听说陛下在毛家设宴,皇后的父亲毛嘉,张口闭口就自称“侯身”,一点儿礼数都没有。夏侯玄最厌恶的就是这种不懂分寸的人,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皇家之宴,陛下尚还只穿了件普通的玄色外袍,这人竟敢如此喧宾夺主!难道他以为宴会的主角是他不成?
“泰初来了?快坐。”
主位上的曹叡笑意盈盈地招呼他,而坐在一旁的毛曾则满心期待地望过来。
夏侯玄站在原地没动,他今日穿了件再平凡不过的水色长袍,淡雅素净。然而那挺拔的身姿,举手投足间无不彰显着贵气。他鄙夷地看了一眼毛曾,道:“陛下,臣今日想挨着表兄坐。”
曹叡取酒的手一顿,脸上的笑容也消去大半,听不出情绪地问:“怎么?挨着朕的妻弟坐,是委屈你了吗?”
此话一出,原本热闹的宴会瞬间安静了下来。京中的世家子弟们个个面面相觑,不敢出声。他们虽然都瞧不上毛曾,却也只是在背后议论。谁都知道如今毛氏正得宠,当着圣上的面开罪他,可不是明智之举。
“哈哈哈……是家父前些日子身体不太好,臣一直在家中照顾,最近不常出门,和泰初也是有些时日没见了。想来他是想替姑母问问家父的情况,陛下也知道臣表弟向来最是孝顺了……”只有和夏侯玄关系匪浅的曹爽慌忙出来打圆场。向曹叡解释完后,又训斥夏侯玄:“说了多少次,不要一心急就说话不过脑子!还有没有点儿规矩了!父亲好着呢,用不着你瞎操心,该坐哪儿坐哪儿去。”
短短几句话,巧妙地给了夏侯玄一个台阶下。又搬出曹真来,就算是看在他父亲伐蜀有功的份上,想必陛下也不好过多为难他姑母唯一的孩子。
“……行了,坐吧。”
果真曹叡没再多说什么,但曹爽转头却看见夏侯玄还是一脸不乐意。他这个拧巴的表弟!曹爽狠狠瞪了对方一眼,警告他乖乖听话,最后对方才半推半就地入了座。
小小的插曲过去,宴会正式开始。曹叡唤来伶人伴奏起舞,赴宴的宾客们在婀娜的舞姿和欢快的奏乐声中,推杯换盏、高谈阔论,一片热闹祥和之景。
唯有夏侯玄一直默默饮酒,毛曾几次跟他搭话,他都不答,甚至连敷衍几句也不愿意,脸上尽是嫌弃之色,仿佛旁边坐了个什么脏东西。
毛曾顿觉如坐针毡,周遭的人窃窃私语,称赞夏侯玄是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而坐在他旁边的自己则宛如一株蒹葭,不仅丑陋还毫无自知之明。
曹叡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酒过三巡后,他忽然站起身来。众人都以为他是喝得尽兴了,也纷纷起立,预备来向天子敬酒。却见他摇摇晃晃站到了夏侯玄的面前,道:“黄门侍郎夏侯玄,倚仗家世、傲世轻物,不敬皇家、目无下尘。即日起,贬为羽林监,罚俸一月,闭门思过七日。”
整个宴会再一次陷入沉寂,连站在一旁的毛曾都惊呆了,更不用提当事者那难以置信的表情。
“不服?”只有曹叡面色如常,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他靠近夏侯玄,在他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够听到的音量道:“还是说,你以为朕也会给你作威作福、杀人活人的特权?”
热烈的鼻息喷洒在耳廓间,还能闻到烈酒的醇香,夏侯玄的身体却变得僵直了。
——卿腹心重将,特当任使,作威作福,杀人活人。
这是当年曹丕给夏侯尚的诏书。
显然新帝在提醒自己,他不是先帝,而夏侯家的人也该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这江山姓的是曹,不是夏侯。
“臣不敢,谢陛下教诲,臣必当铭记于心。”
夏侯玄退后一步,拱手领旨,然后自觉退场认罚去了。
曹叡看着他的背影,眸色深沉,向百官道:“继续喝。”
……
那日过后,天子痴情专念、盛宠毛皇后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
曹叡没有追究流言的源头,反而放任它愈演愈烈。又加封毛嘉为博平乡侯、升迁光禄大夫,毛曾也先后被升为驸马都尉、散骑常侍。
一时之间,毛家风光无两。往后,这洛阳城中,哪怕是夏侯家也要对它礼让三分了。
而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陛下太爱皇后了,这些年有什么稀奇玩意儿都往她的宫里送,每晚留宿几乎都是在她的寝宫,加官进爵也总是想着皇后的母家。
这样普天之下独一份的恩宠,毛皇后很满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膝下还未有皇嗣。
她也不是没有生产过,但说来奇怪,不光是她,宫中其他嫔妃也是同样。要么是怀在身上时就莫名其妙流了、要么就是生下后早夭。总之就是一个都没保住,这不,最近又折了一位小公主。

太和六年,帝爱女淑卒,帝痛之甚,追谥平原懿公主,立庙洛阳,葬于南陵。取甄后从孙黄与之合葬,追封黄为列侯,为之置后,袭爵。帝欲自临送葬,又欲幸许。

“自古以来,八岁以下去世的幼童都没有丧葬的习俗,更何况是还没有足月的婴儿。但现在却用成人的礼仪相待,特别给她缝制官服,文武百官又为她穿上丧衣;早晨晚上,都要到棺前哀哭,而今陛下更要前往墓地,亲自送葬。自从开天辟地,还没有听说过这种荒谬的事情……”
曹叡听着陈群喋喋不休的念叨,抿唇沉默。自他继位这几年来,他的三个儿子全部先后走在了他的前面,现在淑儿也……
曹叡闭上眼睛,爱女粉嫩的小脸浮现在脑海之中。她是早产诞下的,所以比普通的孩子要更瘦小些,那小小的脚丫捏在手中还没一块儿点心大。太医说她身子不好,所以稍微有点儿什么差池,就会发烧、受凉,但她很懂事,很少哭闹,被抱在怀里的时候还会开心地冲着自己笑。她还那么小、那么可爱……为什么上天不肯让她留在自己身边呢?
见他不说话,少府杨阜也上前进谏道:“文皇帝、武宣皇后逝世,陛下都不送葬,为的是以国家为重,防备发生事故,为什么对一个尚在怀抱中的婴儿,却非要送葬不可?”
“说够了吗?”曹叡睁开眼,双目赤红,将手边的酒杯扔了出去。殿内发出巨响,价值不菲的玉杯碎的四分五裂,暗红的酒水溅了一地。他怒道:“朕给自己的女儿送葬违背了哪条王法律令?都给朕滚出去!”
陈群与杨阜对视一眼,知道是劝不动这正沉浸在巨大悲伤中的帝王了。叹了口气,一同告退了,独剩一人还跪在堂下。
曹叡揉了揉自己太阳穴,疲惫不堪,对着那人冷声道:“没听到朕刚刚的话吗!凭你也想阻止朕送葬?先想想自己有几颗脑袋吧!”
宫宴事件被敲打了之后,夏侯玄这些年非常安生,对仕途并不热衷,反而钻研起了玄学清谈。曹叡也就没有再找他的麻烦,但这并不代表他主动送上门来的时候,他就会放过他,尤其还是在这种时候。
“不,臣前来只是想问,公主的祭文是否已经写好?”
“什么意思?”
“……臣虽不才,但愿尽绵力。”
夏侯泰初弱冠时便因博学多才、文采斐然而扬名京中,如今在玄学方面的造诣更是有目共睹。况且她的母亲也是曹氏女,若由他来写祭文想来是合乎礼仪的。
曹叡不语,盯着他看了良久,半晌后才摆了摆手:“……不用了,陈王已经在准备了。”
“由陈王殿下为她撰诔,公主在天有灵,应该也会感到开心吧。”
夏侯玄自觉比不上才高八斗的曹植,不再多说,准备也起身告退。却听低沉的男声叫住他道:“你……有何所求?”
夏侯玄抬头正对上曹叡复杂的神色,他微微一拜,轻声道:“臣只希望陛下能够节哀。”
说罢,转身退了出去。
夏侯玄长得越发像夏侯尚了,他的打压未曾给对方带去什么变化,夏侯玄依然不落昌陵乡侯的风雅。就是曾经令曹丕着迷的那种风雅。
曹叡又一次注视着他的背影,比起宫宴那回,夏侯玄的身形更加完美了。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成长为了一位逸气凌云的翩翩公子。一直以来,他的这份完美就像一张癣一样,附着在曹叡的皮肤上,瘙痒难耐,让他忍不住去抓挠,拼命想要将它连张撕下。但似乎就在此刻,被撕掉癣的皮肤上,长出了嫩肉。它仍旧泛着痒,却和之前不同,诱人呵护。
一种隐秘又难以言说的情愫在心底滋生,他理应厌恶着一切曹丕喜欢的东西,夏侯玄首当其冲。可现在……
曹叡不禁想起了,黄初七年曹丕流着泪握住病榻上夏侯尚苍白的手,那卑微模样,让他感到了恐惧。曹叡摇摇头,告诫自己,他是曹叡,绝不会,也永远不可能变成曹丕。


青龙四年,被后世津津乐道的浮华案,由司徒董昭的一封奏疏而起。他在上疏中陈述了末流的弊病:“凡有天下者,莫不贵尚敦朴忠信之士,深疾虚伪不真之人者,以其毁教乱治,败俗伤化也。伏惟前后圣诏,深疾浮伪,欲以破散邪党,常用切齿;而执法之吏皆畏其权势,莫能纠擿,毁坏风俗,侵欲滋甚;窃见当今年少,不复以学问为本,专更以交游为业;国士不以孝悌清修为首,乃以趋势游利为先。”*
尊贵的天子坐在朝堂之上,拿着竹简陷入了沉思。从太和四年开始,他曾多次下诏痛斥浮华之风,如今终于变本加厉,到了无法坐视不管的地步了。
曹叡下令宣夏侯玄觐见。
“朕听说你得了个四聪的名号。”
曹叡的声音里带着隐忍的怒气。这四年来,他没有再给夏侯玄任何官职,也鲜少再与夏侯家有什么交集,尽可能地躲避着对方。
“不过是民间的谬赞罢了。”
夏侯玄不甚在意地答道。
“混账!你当朕在夸你?!”曹叡猛地从高位上站起,将竹简甩到了堂下之人面前:“胶固朋党,夏侯泰初!你活腻了是不是?”
夏侯玄捡起曹叡扔下的奏疏,低头不紧不慢地阅读董昭罗列的罪名。然后低声道:“毁教乱治,败俗伤化吗?……那么陛下这次打算怎么惩治臣?面壁?禁足?还是削官……?不过臣已经没有官职再给您削了,不然就照您所说……处斩?“
曹叡万万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一时语塞:“你……”
夏侯玄抬起头,眼中尽是嘲讽:“陛下想要杀臣,实在无须如此大费周章,只要直说即可。”
曹叡震惊无比:“你以为朕在公报私仇……?”
“陛下说笑,整个天下都是您的,谈何私仇?”夏侯玄取下束冠,乌黑的长发散开,有些凌乱却不影响他如玉的气质,他一字一句复述出了当年宫宴的话:“毕竟是臣倚仗家世、傲世轻物,不敬皇家、目无下尘。”
散发抽簪,意为辞官隐退。夏侯玄的动作彻底让曹叡乱了心神,他惊呼道:“反了你了!夏侯泰初!你想干什么……”
“臣自知才疏学浅,不堪大用。陛下不想任用臣、疏远臣,臣都理解。只是臣的父亲忠心耿耿、为先帝尽诚竭节,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夏侯家不是什么低门贱户都可以辱没的。至于臣的这条命,陛下随时可以来取。”
夏侯玄说完,对着曹叡俯身一拜,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曹叡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绝情的背影。屋外适时刮起了一阵狂风,夏侯玄蓝色的外袍在风中荡起,让曹叡觉得他好似就要被这阵风卷起,去向不知名的远方。皇帝陛下的脸色阴沉得犹如寒潭,命令道:“去宣毛皇后来见朕。”


毛氏收到宫人口谕的时候,正在游园里饮茶。之前就有宫人来报陛下召见夏侯玄之事,她猜曹叡又帮她出气了,便忍不住掩嘴轻笑。
宫宴之事后,她和夏侯家结下了梁子。夏侯玄在文武百官、世家弟子面前如此不给她弟弟面子,让毛曾成了京中百姓的笑柄,她岂能轻易放过他?还好,她看得出来陛下也十分厌恶对方,尤其是在太和六年后,更是对夏侯玄漠然置之。
所以这些年她总是变着法儿地让人去夏侯府找事儿。
名士又如何?玉树又如何?他再傲气不也要对她这个母仪天下的皇后磕头行礼?
毛氏心情大好,踩着轻盈的步伐朝太极殿走去。
但当踏入殿中之后,却发现殿内的气氛相当不对。她用手抚了抚耳后的碎发,快步走到御前,一边给黑着脸的曹叡捏肩一边娇声道:“陛下何故动气?夏侯氏一向仗着家世和在京中的名望妄尊自大,您和他计较什么,别气坏了身子才是……”
没想到话才说到一半,圣上就捏住了她的手腕,将手中的竹简递了过去。
毛氏接过仔细查看,心里暗暗一惊,又险些笑出声:夏侯玄啊夏侯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自投。明明知道陛下最恨浮华之徒,还敢弄出什么四聪八达三豫,当真是不想活了。
“这,这……结党营私、祸乱朝纲、探问圣意……他们怎敢?!这是不把您放在眼里啊,陛下!”
“依皇后所见,朕该如何处置他们?”
“臣妾以为,按律当斩。”
“说的不错。”曹叡转身和她对视,毛氏被他眼中的冷意吓得一颤,下一秒就见男人的嘴唇微动,道:“听到没有?还不快把皇后给朕拿下。”
听到号令的侍卫们动作十分迅速。凤冠被摘了去,妥帖的盘发也被粗暴地弄乱,前一秒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后一秒便成了性命堪忧的阶下囚。这陡来的变故,让毛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双手被擒,她才惊道:“陛下!陛下!臣妾犯了何事?您这是做什么啊!”
“犯了何事?”曹叡冷笑:“你真的不知?”
“臣、臣妾不知!请陛下明鉴!”
她是真的不知道曹叡为什么要对她突然发难。
“那朕便好好教教你。”曹叡慢慢朝堂下走去,“其一,朝廷礼法,君臣有别。昔日朕的祖父破黄巾,讨董贼,立下汗马功劳。在许昌迎献帝时,亦行三拜九叩之礼。你是什么东西?觉得自己见朕可以不行礼?”
天子多年的宠爱,让毛氏得意忘了形,现在想想竟连面见圣上的基本礼仪都忘了,她忙叩首道:“臣妾是见陛下龙颜不悦,一时心急才忘了,陛下!臣妾知错了,求您原谅臣妾!”
“其二,”曹叡一挥手,侍卫们将几个宫人押了上来,毛氏顿时大惊失色。“朕前脚召见了夏侯玄,你后脚就知道了。好大的本事啊,皇后!下次朕去茅房需不需要也跟你汇报汇报啊?!”
“不、不……臣妾不敢……臣妾只是、只是……”
安插宫人、窥探圣踪可是重罪中的重罪,毛氏磕磕巴巴地试图解释,然而曹叡根本不听,走到了她的面前,捏起她的下巴,道:“其三,后宫嫔妃干预朝政,不用朕告诉你该是什么下场了吧?”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毛氏吓得肝胆俱裂,只能不停磕头谢罪,再无半分方才进来时的优雅。常言伴君如伴虎,曹叡之前对她太好了,让她忘记了这个流传千年的道理。
帝王就是这样,当他喜欢你时,恨不得将整个江山都捧到你面前来,而一旦腻烦以后,你便什么都不是了。何况这些年来,她早有猜测,曹叡根本不爱她。他对她的喜爱,更像养一只宠物、一个玩意儿,只是无聊时的消遣。而现在,她从对方冰冷的目光中读到了自己的死期。

景初元年,曹叡以毛皇后窥探圣意之罪,杀左右十余人,又将其赐死,葬于愍陵。与之相对的,闹得轰轰烈烈的浮华案,最终以帝抑黜诸葛诞、邓飏等人的官职为收尾,而同样作为四聪之一的夏侯玄仅仅只是遭到了口头警告,并未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惩罚。
曹爽得知此事后,将夏侯玄叫到了邵陵侯府狠狠责骂了一番:“你之前得罪毛氏的时候便告诫过你,能不能收收性子?我不想干涉你的交友,但自古以来,朋党问题都乃天子的大忌,是一不留神就要掉脑袋的重罪!你不知道吗?!”
“……”
夏侯玄不语,曹爽见这副样子无奈地叹了叹气:“泰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你要明白,他现在已经是至高无上的帝王了……”
夏侯玄的思绪飘远了……

建安二十二年,曹丕在长达多年的立嗣之争中终于击败了曹植,夺得了魏王世子的宝座。他在朝堂上兴奋地搂住了辛毗的脖子,来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回府以后更是第一时间就派人去接了夏侯尚来庆祝。
夏侯玄是跟着父亲一起来的世子府,他那时刚满八岁。两个大人在房中饮酒谈事,便打发他去院中自己玩耍,夏侯玄乖巧照做。
冬月里的洛阳已经飘起了鹅毛大雪,寒流侵袭、冻得人牙齿打颤,但同时也将这里装点成了宛若童话般的人间仙境。
小夏侯玄披上父亲的鹿裘去院子里赏雪了。八岁的小孩儿个头不高,但他的雅致却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小小的一只皱着眉站在那里,活脱脱一个小大人。他最近有件苦恼的事,虽然夏侯家的公子是京中有名的小神童,五岁便能诵春秋读礼记,不管是模样还是学识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可武学方面却一直不太尽如人意。
舅舅这些天在教他和表哥骑射。曹爽比他年长,跟着曹真的时间又长,基础已经很是牢固了,不说把把正中红心也能射个八九不离十。反观他呢,不脱靶就不错了。这让心气极高的夏侯玄很是挫败,所以他今天是偷偷带着弓箭来的。
夏侯玄走到后院的林中,想试试能不能射几只野兔。曹丕的院子很大,他走了许久,都不见任何喘气儿的生物,冷风还将他拿弓的手冻得通红。就在夏侯玄打算放弃之际,忽然一抹棕色的身影闯入了他的视线。
——是鹿。
准确的说,是鹿的幼崽。夏侯玄很是意外,但转念又想到父亲说他和世子殿下曾经在许昌常去狩猎的事,这大约就是曹丕养来骑射用的吧?他有些高兴,成年的雄鹿速度太快他射不着,但幼鹿的话,也许可以……?
想到这里,夏侯玄赶紧藏到了树后,举起长弓,对准了目标。
“小心!”一声呐喊划破了寂静的长院,然而射出的箭矢已无法回头。随后传来“嘶……”的吸气声。
夏侯玄知道自己惹了祸,立马扔下弓箭,匆匆忙忙地跑出去。只见一位长发飘飘的紫衣少年抱着幼鹿跌坐在旁,射出的长箭被扔在一边,而他的手臂正在流着血。
夏侯玄一时看呆了,他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他的父亲和世子殿下都已经足够俊美,但眼前的少年拥有着和他们不同的气质。他肤色偏白,浅色的双眸像是琉璃一般,整个人都有一种朦胧到不真实的美感,而垂在两边的长发又乌黑得如同泼墨的山水画,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两相结合,相得益彰,让人移不开视线。
“你是谁家的孩子?”
紫衣少年率先开口了,即便受了伤,他的语气中也没有丝毫愤怒,只是礼貌地询问道。
“……我叫夏侯玄,父亲是黄门侍郎夏侯尚。抱歉,我不知道……”
夏侯玄急忙自报家门,看着对方流血的手臂,慌慌张张地解释道。可不等他说完,少年就十分惊喜地打断他:“你就是昭伯的表弟吗?”他上下打量起夏侯玄,还替他拍了拍身上的积雪,夸奖道:“原来他没有骗我啊。你长得真可爱,和他一点儿都也不像。”
“……”
夏侯玄任由着对方拉扯,无措地站在原地。
“啊……抱歉,忘了自我介绍。我叫曹叡曹元仲,常听昭伯和父亲提起你。”
“殿、殿下……我……”
夏侯玄听完后更慌了,当即打算跪下行礼。他当然知道曹叡其人,父亲和母亲一直教导他,曹氏是他们夏侯氏的恩人。世子殿下待他的父亲不薄,而魏王殿下更是将收养来的母亲和舅舅视为己出。没有他们的话也就不会有夏侯氏的今天,而现在他居然射伤了世子殿下的长子!即使不是故意的,他也不能原谅自己。
“你怎么了……”曹叡见这个漂亮小孩儿莫名红了眼,便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自己的伤口。他满不在乎地抬起手,笑笑:“这个吗?只是擦破了些皮,你不用担心,不碍事儿的。”
“可是……”
“倒是你,这么冷的天来父亲府上做客,怎么还带着把弓?你看,手都冻红了。”
曹叡心疼地拉住他的小手握在掌心,替他取暖。
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让夏侯玄的脸红了红。他抿嘴不答,无端地不想让小殿下知道自己骑射不佳,于是转移话题道:“这些鹿是殿下养的吗?”
“不,”曹叡摇摇头:“是父亲养的。”
夏侯玄困惑了,又问:“世子殿下是养来狩猎的吗?”
曹叡点点头,似有几分忧伤。
“那殿下为何要……”
为何要为了迟早会被宰杀之物舍身相护?
曹叡看出了他的疑惑,温柔地答道:“我母亲很喜欢小鹿。如果她知道它们在这么小的时候就被猎杀了,一定会很伤心的……所以至少我想尽我所能,多保护它们一段时间。而且,你看它多可爱啊……”说着,曹叡牵起夏侯玄的手,让他摸摸怀中小东西的头。
棕褐色的绒毛,顺滑得有如抹了油一般,一摸便知道是精心照料过的。最重要的是,和脖子上剥下晒干做成的外裘不同,有真实的、属于动物的体温传来。小鹿和曹叡很亲近,所以并不惧怕他们的触碰,反而伸出舌头轻轻舔夏侯玄的手心。
这样新奇的体验对于夏侯玄来说还是头一次,他看到曹叡微微扬起的嘴角,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殿下一定也很喜欢它们吧?”
“嗯,”曹叡搔了搔小鹿的下巴,看见它享受的表情,说:“鹿拥有脆弱而顽强的的特质,不管面对多强大的敌人,也总能凭借自身的意志从虎口逃脱,和人一样。”
“……”
夏侯玄没由来地觉得殿下的表情变得惆怅了起来,就像是察觉到了自身命运的轨迹。他想安慰对方,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还好曹叡不想让气氛尴尬,很快又调整好状态,问:“你呢?不喜欢小动物吗?”
“不、不是的!”夏侯玄连忙否认道,他不想让殿下觉得自己是个冷血的人。沉默了几秒,咬咬牙,到底还是说了实话:“我的骑射很差劲,想要练练……舅舅说活物可以训练动态视野和反应能力,所以看见世子殿下的鹿不自觉就……”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话到最后细若蚊吟,几乎没声儿了。夏侯玄懊恼地低下头,长辈们都夸他从小口齿伶俐、辞才逸辩,怎么对着殿下就这么支支吾吾、说了上句不知道下句的?短短几句话不仅暴露自己的弱项,就连搬出舅舅也像是找的托词。这下殿下一定觉得他是个蠢笨又无情的人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曹叡不光没有责备他,还浅浅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啊。不过曹真舅舅说的也不全对,训练骑射不是只能用活物,我来教你好吗?”
夏侯玄抬头,眼睛亮了起来。
曹叡放下小鹿,捡起地上的弓箭,牵着他的手,走向林中深处。绕过密密麻麻的枯枝,来到一处空旷地方。夏侯玄看着什么也没有的空地,有些茫然。曹叡提醒他道:“往右边看。”
夏侯玄转头,一棵硕大的柿子树赫然出现在眼前,枝头上挂着一颗颗像灯笼似的红柿子。
“哇……”
夏侯玄惊叹出声,乱世里的果物珍贵非常,冬日里能结果的犹甚。曹叡见他喜欢,于是把长弓递到了他的手上,自己则蹲下身来,握住他的两只手。
“凝神、视线紧随目标。”耳边的温热气息,让夏侯玄方寸大乱,僵在了原地。但曹叡很耐心地指导着他:“放轻松,不要着急,注意风向,静心等待时机……”他的话仿佛有一种魔力,渐渐地、夏侯玄冷静了下来。红柿随着微风摆动着,他拉开弓弦,照着曹叡告诉他的诀窍,屏息以待……就是现在!
长箭“咻”地飞驰而出,不偏不倚正好射中了最大的那一个,柿子应声落地。夏侯玄再聪明,终归还是个小孩子。兴奋地抱着曹叡大叫:“殿下!你看见了吗?我射中了。”
曹叡抱住跳到他身上的小家伙,摸摸他的头:“看见了看见了,真厉害。”
夏侯玄对上他宠溺的眼神,“腾”地一下脸全红了,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放开了曹叡,谢罪说:“请殿下原谅我的无礼……”
曹叡觉得他明明长得像个软软糯糯的白团子,但说话却这么少年老成,可真是太有意思了。情不自禁地捏了捏他圆圆的脸蛋儿,道:“这么讲礼是跟谁学的?夏侯姑丈吗?我也是你的表兄,唤我元仲哥便是了。”
“这……”
夏侯玄很犹豫,这不合礼数。
“什么这啊那的,听话。取了字了吗?”夏侯玄摇头。“那我就叫你小玄了。走吧,我们去取你射下的柿子。”曹叡拉着他,朝柿子树下走去。
有厚厚的积雪做底,柿子从高处掉下也没摔烂,稳稳地落在了地面上。曹叡怕夏侯玄拔箭伤着手,便主动捡起那红彤彤的柿子,扯下箭头,捧到小孩儿面前:“小玄,祝你柿柿如意。”
“……”
夏侯玄仰视俊朗的少年,就如被琥珀般的眸子困住了去路,沉溺其中,说不出一句话。

……

“……帝王喜怒无常,圣意难揣。他已经不是原来的他了。”
夏侯玄从回忆里醒来,曹爽还在苦口婆心地劝着他。
那一年曹叡十三岁,曹丕刚刚成为了尊贵的世子,而甄氏也尚陪伴在他身边,两人的关系虽然已经不如最初甜蜜,却也算得上是相敬如宾。他的阿翁也还健在,对他疼爱有加。
所以那时的曹元仲温文尔雅、如春风拂面,和后来的阴郁易怒的性格完全不同。
这些年陛下大兴土木、广采众女,朝堂上批评他的声音越来越多了……可在夏侯玄眼里,他似乎永远是最初那个教他射箭的温柔少年郎,从不曾改变,即使曹叡自己可能都已经不记得了。
“你就算不为你自己考虑,也要想想媛容吧?她可只有你这么一个兄长。”
“……我知道了,表兄。从今以后,我会谨言慎行的。”
夏侯玄闭上眼睛,也许有些回忆确实只适合一辈子尘封在心底。


这是曹叡第二次在同样一个空间,同样的情形下,看见曹爽以同样一种姿态跪拜。只不过这一次躺在床榻上的人,从曹丕变成了他自己。曹叡想要大笑,他是如此憎恨着他的父亲,他恨他杀了他的母亲,恨他那么早的死去,恨他爱夏侯尚。他决心自己绝不要变成他,因此他从不吃葡萄;对父亲留下的政治方针也不那么买账;他打压夏侯玄,不让对方出仕。他不要自己身上有任何一点父亲的影子,他要超越曹子桓,让曾经的噩梦再也无法左右他的人生。
然而到头来,他都干了什么呢?
和他残暴的父亲一样,他也杀了他的皇后;和他短命的父亲一样,他同样躺在了这张床榻上静待生命的流逝;也和他认不清自己真心、愚蠢的父亲一样,直到生命的尽头,才发现自己早就爱上了夏侯玄……
骨子里流着的血,是始终无法违背的宿命。
这不可笑吗?可惜他已经虚弱得连大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昭伯……我快要死了。”
“陛下!您不要说这种丧气话,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是哪里不舒服吗?!臣这就去宣太医!”
曹爽激动地站起来,泪水早已浸湿眼眶。他和曹叡从小一起长大,又为君臣十数载,哪怕对方做了帝王以后变得难以捉摸,但也不曾亏待自己,这几十年的情谊不是作假的。
“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你听我说……咳咳……你知道我对不起他……”
生命的最后卸去满身荣华,他已经不再自称朕了,又变回了最初的那个曹元仲。曹爽握住他的手,泣不成声地道:“元仲……元仲……你别这么说。泰初他不会怪你的……我帮你召他入宫好不好?”
曹叡摆摆无力的手,只是道:“昭伯,大魏和他……我就托付给你了。咳……你要帮我……好好照顾他们……”
曹爽还想再说什么,但曹叡的眼珠似乎开始变得浑浊了。他强忍住悲痛,跪倒在地:“臣……谨遵陛下懿旨。”


景初三年正月丁亥日,曹叡病逝于洛阳,时年三十六。庙号烈祖,谥号明帝,葬于高平陵。养子曹芳继位,诏大将军曹爽、太尉司马懿共同辅政。


夏侯玄在冰冷的石碑前伫立了许久,寒风从他身边呼啸而过,而他却视若无睹。今年的冬日太冷了,比起二十三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夏侯玄蹲下身子,用衣袖拂去落在碑上的雪花。然而雪实在是太大了,刚刚擦掉旧的马上又有新的落下,他就那么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个动作,一直到雪水打湿了他洁白的长袖。
身旁的曹爽看不下去了,叫了他一声:“泰初,该走了。”
夏侯玄的手才一顿,曹爽以为他会哭,但他没有。他只是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浑圆的柿子,轻轻放在了石碑上。两手交叠,对着它深深一拜。
再回头,曹爽已经走到了不远处。夏侯玄最后注视了一眼高平陵,转身离去。
不过这一次,凝望他背影的,惟剩没有生命的石碑。
“再见,元仲哥。”他在心里这么说道。

END。

*想尽量按照时间线来写,但浮华案的时间众说纷纭,没有确切的记载。叡叡的确在太和四年下过一道诏斥浮华之风,见明帝纪:“兵乱以来,经学废绝,后生进趣,不由典谟。岂训导未洽,将进用者不以德显乎?其郎吏学通一经,才任牧民,博士课试,擢其高弟者,亟用;其浮华不务道本者,皆罢退之。”但董昭的上疏是在太和六年后,可见《董昭传》:“太和四年,行司徒事,六年,拜真。昭上疏陈末流之弊曰……”所以资治通鉴里说曹叡的诏是回复董昭的上疏肯定是错误的,又见《诸葛诞传》:“言事者以诞,飏等修浮华,合虚誉,渐不可长。明帝恶之,免诞官。会帝崩,正始初,玄等并在职。”说明诞诞被叡叡罢官后恰巧碰上他死了所以又做了官。鉴于董昭是在青龙四年去世的,所以倾向于这个时间点,就用了这个顺序。
2024/06/19(水) 11:26 魏中心 PERMALINK COM(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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