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昂X曹丕 短篇
我是一株葡萄,一种只属于贵族的果物。
出生地大约是在遥远的西域,所以在这个名为魏的国度,稀缺又珍贵。
成熟前的事我已不太记得了,请原谅一株果物不太优良的记忆力。我唯一记得的是,身为水果,最终的结局都是被吃掉。
这样的宿命和人类最终都会死亡是一样的。
但即便如此,人云:“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出人头地、有一番作为是你们人类永远都在追求的人生意义,而我们水果也有着属于自己的高远志向,那即是:
——被一位身份显赫的人类吃掉。
请不要笑。
果物的价值是由人类赋予的。
我们葡萄一族的光辉历史亦是始于昔日张骞出使西域将我的祖先们带回了长安,从此受到汉武帝的青睐,成了名贵们的新宠。我常听母亲说起先祖的事。汉武帝在他的宫殿外种植起大片的葡萄地,细心浇灌,让它们一个个长得饱满多汁。又专门差人去我们的故土请来手艺精巧的酿酒师,一杯杯殷红味美的葡萄酒被摆上了国宴,唯有达官显贵才有机会品尝一二。
那时我们一族在水果界可谓是风光无两,说是果中帝王也不为过。只可惜到了后来,连年战乱,东汉与匈奴不断争夺地域,再也无人有空将我们运回繁华的京都。原本供不应求的我们在战争中被遗忘了,而身为天潢贵胄的我也流落街头,成为一株再平凡不过的水果。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却很难,我若是不知道先祖们的事,大概是能够心平气和接受现状的。但偏偏母亲向我描绘了奢靡华贵的宫廷生活,它是那样美妙,那样诱人,这叫我怎么甘心只做一株无人问津的普通果物?
我想去到京中,想被尊贵的天子含在口中,让他惊叹我的甘美,写下赞扬我的诗篇,让天下人都知道葡萄是一种多么可口的食物,重新恢复我们一族的荣光。
这样的种子从小便深种于我的内心之中,我便盼望着,盼望着和平快些到来,盼望着一位懂得欣赏的君王快些将我接回它的身边。在这种盼望之中,我度过了日复一日,春夏秋冬。等待的时光十分难熬,但我始终坚信天将降大任于斯萄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是天选之萄,经得起重重考验。为了让我和心爱之人的第一次相见能够多些诗意,我不畏严寒长出茂盛的藤蔓,在荒凉的山丘间野蛮生长,于盛夏结出一颗颗果实。
功夫不负有心萄,终于某一日,我被魏国的大将军发现了。
那位看上去五大三粗的将军,做事却很是细致。或许是他懂得我的珍贵,并没有只是摘下我的果实,而是命人刨开沙土,小心翼翼地将我的根茎挖出,连着藤蔓一起带回了洛阳皇宫。
在那里,我见到了我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人——魏帝曹丕。
大魏的君王是一个十足的葡萄控,哪怕我在山野林间也听过他的传闻。我觉得他很有品位,比江对面吃酸橘子的短腿皇帝强太多了。我一直很想见他,在我的心中,他便是属于我的汉武大帝,如果能够被他吃掉,这真是祖坟都会冒青烟的福气。
而现在我的梦中情人就在我的面前,把玩着我的果肉。真是令人害羞啊,难道我会被一口吃掉?我期待地闭上双眼,等待着与陛下亲密相触。然而我等了又等,预想中属于口腔的温暖却并未到来,曹丕抚上我的藤蔓,皱起眉头,对着找回我的大将军,道:
“子丹,你确定就是这个吗?”
“回陛下,枝条细长,浆果偏小,叶呈波齿状,长于山间。建平所言,的确就是此物。”
名为曹真的大将军解释道,但陛下的眉头却没有松下来。
我的心一紧,这是何意呢?是我的品相让这位葡萄专家不够满意吗?
曹丕只是不停打量着我,久久不说一句话。见他这样,那位大将军试探着又道:
“陛下,龙体金贵,这种东西……臣觉得还是不尝为好……”
这种东西?什么叫这种东西!我可是陛下最爱的葡萄啊!
我对曹真的好感度瞬间降到了零。与此同时,我开始哀叹自己的命运,如果不能被子桓陛下吃掉,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子丹,不必说了。”
我的心上人摆摆手,示意那位对我出言不逊的大将军闭嘴,然后说出了这世上最优美语句:
“你让殿外的侍卫弄些水和土来。”
啊啊,我就知道,我和子桓陛下当然是两情相悦的!他果真就是我的汉武帝!
曹真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见陛下宝贝地将我握在手中,终是没再开口。


我就这样被养在了宫中,陛下待我很好,他会每日来为我浇一瓢水。一边抚摸着我的藤蔓一边用一种忧郁而怜爱的眼神注视着我。
我更爱他了,可他为什么迟迟不肯吃我呢?
我很享受曹丕的照顾,但被他吃掉是我的毕生梦想。他如此喜欢葡萄,不可能将我养来观赏用吧?
我甜蜜的困惑着,直到有一天,曹真再次来到了殿中,献上了一把宝刀。
——百炼利器,辟不祥,刃如霜。
我虽生在荒芜的丘陵之地,没什么学识。但爱慕子桓陛下多年,我对他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先帝,即是陛下的父亲武帝曹操,曾命刀匠打造了五把带有花纹的宝刀,其中带有龙纹的那把赠与了当时还是五官中郎将的陛下。
能够见到如此宝物的机会可不多得啊,我定睛预备好生欣赏一番,却见那刀上的花纹哪里是龙,分明是一只鸟的形状。这是怎么回事?
“……曹操大人将它带进了墓穴中。”
“……果然是这样吗?”
陛下并不惊讶,他抬眼看向跪在面前的义兄,说:
“没有惊扰到父亲吧?”
“是,臣只是取了宝刀,很快便出来了。不敢惊动曹操大人的棺椁。”
“那便好……子丹,谢谢……”
“子桓……这样真的好吗?”
曹真大逆不道地唤了陛下的名字,就像将我献给陛下那天一样,脸上的表情忧心不已。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咳咳咳……”
虚弱的咳嗽声打断了曹真的话,他无法再多说,只是嘱咐道:
“……不论如何,请陛下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
“嗯,朕明白。”


自那日后,我产生了危机感。
陛下虽然依然悉心照料着我,但对那把鸟纹百辟刀宠爱更甚。
他总是在处理完政务后,将其置于油灯下,反复用手掌摩挲着刀柄上的纹路,望着窗外皎月发呆。那目光就和当初看我的时候一模一样。
帝王多情,我不怪他移情别恋,只是有些失落。
“大哥,满月之日来得好慢啊……”
一声叹息,落在了我的耳中。陛下回头看我,深情万分。
这动人的话语惊醒了我,我终于明白了陛下的深意。原来他竟是因为这个理由一直不肯吃我……
后世有个叫钱钟书的的文人曾说过:“天下只有两种人。譬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种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种人把最好的留在最后吃。照例第一种人应该乐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种人应该悲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坏的。不过事实却适得其反,缘故是第二种人还有希望,第一种人只有回忆。”
留到最后吃的人,不是不爱吃,而是太爱。越是喜欢便越是宝贝,越是宝贝便越是舍不得了。
他是如此爱我,真叫我感动。
不过我从来不相信永恒的爱情,我知道对于人类来说,最珍贵的永远是得不到和已失去。我看着陛下的侧脸,他也不算年轻了,白发爬上了他的双鬓,爱皱眉的额间长出了些许皱纹。但岁月的痕迹并未影响他的英俊,他依旧迷人,依旧令我目眩神摇。
我还是希望他能快点吃掉我,一时的喜欢固然也很美好,但我更渴望成为这个尊贵男人心中无法抹消的白月光。
满月之日,请快些到来吧。


在座的各位成过亲吗?穿上艳丽的嫁衣,披上大红盖头,等待如意郎君来接自己,是一种怎样雀跃的心情呢?我想我可以体会了。
上天听到了我的祈愿,今日正是满月。
陛下来到我的身边,温柔地摘下了我的果实。
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我就是为了这一刻才来到这世上的啊!请快点吃掉我吧,子桓陛下!
我难掩激动,在心中呐喊道。
然而他接下来的动作,却和我的想象背道而驰。
曹丕拿出了那柄鸟纹的宝刀,卸下刀鞘,露出锋利的尖刃,朝自己金贵的左手划去。下一秒,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整个手心。他忍住痛楚,将手举到了我的面前,手掌收拢,殷红的血液一滴一滴落到了我的藤蔓之上。
这是怎么回事?我大惊失色,高贵的龙血渗入了我的根茎之中,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在我的体内乱窜,我听到低沉的男声在我耳边念道:
“ 绵绵葛藟,在河之浒 。终远兄弟……”

所谓葛藟,又名千岁虆,不知各位可曾听过?它还有一个更为通俗易懂的名字——野葡萄。物如其名,葛藟酷似葡萄。不过果实味酸,不可生食,但连同根茎一起,都可入药。可治跌打损伤,补五脏气血。这是写在医书上的记载。
而它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用处:
——藤蔓相缠,月圆之夜。以鲜血为祭,备死者之物,可引魂。食其果,即能与魂相触。

无需再多说些什么了,我的美梦破碎了。太让人难过了,母亲骗了我,我不是什么来自西域的贵族水果,只是一株长在山间的平凡植物。
我看见自己的根茎蚕食着皇帝陛下的血水,然后从藤蔓之中散出薄雾,半晌,化成了一缕森冷的幽魂。
陛下难以置信,后退半步,握在手中的宝刀应声落地。他湿红着眼眶盯着那缕魂魄,说不出一句话。
“……阿丕?”
鬼魂先一步开了口,语气带着几分迷茫。
先帝的长子,曹昂曹子脩。
陛下用我的藤蔓,以血为辅,将自己大哥的鬼魂从遥远的宛城招了回来。
“子脩哥……!”
杀伐果断的帝王此刻像一个喜极而泣的幼童,欢喜地扑向面前的鬼影。
然而只能捞到一片没有触感的寒气,他错愕地愣在了原地。
“对了对了……”
但疑惑只是片刻的,陛下的目光瞥见了刚刚摘下放在桌旁的,我的果实。
“阿丕!!你想干什么!!不许吃!”
鬼魂惊吼道。
可这一次意外的再没有意外了,虽然与预想不同,但我实现了我的梦想。魏国的皇帝将我含进了口中,丝毫不嫌弃我酸涩难忍的味道,将我尽数咽下。

指尖触上了冰冷的手臂,一个尸骨无存的魂魄是不可能有任何温度的。曹丕都知道,但他却仿佛抓住了这世上最温暖的宝物,喃喃地唤着一句又一句“大哥”。
人鬼殊途,葛藟却能将二者相连,这自然是有其中规律的。葛藟之根是以血养魂,而果的原理则更为简单。自古人为阳,鬼为阴,人只能触碰人,鬼只能触碰鬼。人若是想要碰鬼,就要削减自己的阳气,让自己尽量和鬼魂成为同类,所以简单来说就是用寿命换阴气。
曹昂很生气,他气曹丕身为一国之君做事不考虑后果,更气他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他气到想甩开弟弟的手,但在对上那张熟悉无比却已经比他还要年长的面庞时,愣了神。
曹丕在他的记忆中还是小孩子的模样,宛城之战时他尚只有十岁。在那座火光漫天的城池中,最后映在曹昂眼里的是他和父亲乘马远去的背影。
弟弟那小小的肩膀颤动着着,他一次次地回头在说着什么。箭矢如雨,乱军嘈杂。曹昂听不清,但他猜到了。
——大哥,你一定要回来。我在许昌等你,你答应过我的,你一定要回来。
大丈夫一言九鼎,曹昂自认是个好兄长。他答应过弟弟的事从不食言,因为阿丕是个让人头疼的爱哭鬼,喜欢生闷气,总是哄也哄不好。他只信任自己,只在自己面前坦诚得可爱。
但那时,曹昂不得不说出今生他对曹丕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谎言。为了他弟弟的性命,也为了曹家的将来。
小曹丕稚嫩的脸颊被泪水浸湿模糊,逐渐消失在月色中。而现在和面前沉稳的青年重合。
岁月带走了青涩与童真,曹丕变得高大成熟了。世子党争,执政七年,三十年来发生了他不知道的太多事,他的弟弟如今是魏国最尊贵的人了。
可那看向自己的眼神,分明就和当初一模一样。阿丕果然还是他的阿丕。
“……你怎么这么傻?”
曹昂舀起清水,心疼地替弟弟清洗手上的伤口。
春三月,天还未完全回暖,夜里冷风阵阵,凉水接触到皮肤寒得曹丕感觉骨头都在痛。
“嘶……子脩哥,我原谅你骗了我。所以你也不要责怪我任性……好吗?”
曹昂走后,他成了嫡长子。父亲开始严苛的把他当做继承人培养,他总是无法让对方满意。母亲则更加偏爱弟弟,总是对他说“丕儿,你是兄长,要让着点儿植儿。知道吗?”
原来身为长子,身上肩负着这么多责任吗?他不知道,因为以前的他不需要做这些事情,只用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兄长的疼爱就好。
而从那天之后,他却不得不模仿着心里的那个人,去挑起重担。
及冠以后,曹丕的身边并不缺少爱慕者,他们之中有男有女,不吝爱意地赞美他,对他说着一句又一句我爱你。曹丕欣然接受,看上去乐在其中。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会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忍不住想如果他不是魏王世子,不是大魏的皇帝,这些人还会爱他吗?他明白假设没有意义,这个世界上只是因为他是曹子桓而爱他的,恐怕只有曹子脩了。长兄死去的那一刻,也就意味着,他永远的失去了任性的权力。
曹丕摒弃了天真,哪怕是背负篡汉的骂名,他也必须要做好一个君王。为了父亲留下的基业,为了数以万计的大魏子民,也为了将一切托付给自己的那个人。
然后一晃便是数年。
朱建平说他可以活到八十岁,但开春以后他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他要活不长了,他已经为魏国、为曹家付出了很多,所以至少想在人生中最后的时刻再任性一次,因为他知道如果是大哥的话,一定会原谅自己的。
“怎么这儿也有伤?”
血水被清洗干净以后,除了被匕首划破的伤口,拇指上还有一道印记。曹昂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啊……这是以前用甘蔗和邓展比武时,不小心扎了几根刺进去留下的……”
“胡闹!”
看着大哥板起脸,曹丕小声解释道:
“早就取出来了,已经不疼了……”
曹昂还是不说话,曹丕知道他在生气,垂下眼,又道:
“我听你的话,每日练剑骑射,但是你却都看不见了……”
陈年的旧伤在提醒着曹昂,他离开了他的弟弟太长时间了。刚刚还在生气的鬼魂,满腔只剩内疚。
“抱歉,阿丕……我……”
曹丕摇摇头,打断了兄长的道歉。他抬头浅笑,再不见半分失落。拉起曹昂的手,笑着说:
“我现在剑术了得,不会输给你的,子脩哥。不信下次咱们比划比划,还有骑马也骑得可好了,连文烈哥都比不过呢。对了,子丹哥帮我复通了西域之路,宫里有好多葡萄,待会儿你尝尝……”
大哥缺席了自己人生的很多时刻,不过没关系,他再慢慢说给他听就好了……
而曹昂看着神采奕奕的弟弟,一如当年一样,宠溺包容地摸了摸他的头,道一句“好”。


黄初七年,五月,曹丕病逝于洛阳。时年四十,谥号文皇帝。长子曹叡继位,遵照其生前《终制》所言,葬于首阳山,不树不坟。

我又重新回到了山间,被熟悉的泥土包围。文帝陛下吃了我,却将这秘密带进了棺材里。没有诗篇赞美我,也没能名扬天下、光宗耀祖。我还是一棵无人知晓的葛藟。
可这又怎么样呢?我已经找到了存在的意义。一个并不比葡萄逊色的意义,不是吗?
注视着两缕相拥在一起的魂魄,脸上挂着满足的微笑,我这样想着。


绵绵葛藟,在河之浒。终远兄弟,谓他⼈⽗。谓他⼈⽗,亦莫我顾。
绵绵葛藟,在河之涘。终远兄弟,谓他⼈母。谓他⼈母,亦莫我有。
绵绵葛藟,在河之漘。终远兄弟,谓他⼈昆。谓他⼈昆,亦莫我闻。
……
还好你终于听见了我的呼唤。


END。


※关于百辟刀:
曹植《宝刀赋》:"建安中,家父魏王命有司造宝刀五枚,以龙、虎、熊、鸟、雀为识。太子得一,余及余弟饶阳候(曹林)各得一焉,其余二枚,家父自仗之。"
我猜龙给了丕,虎和熊给了植和曹林。之前看高陵猜想,说瞒在自己墓里给昂哥整了个衣冠冢,所以沿用了一下。
2024/06/19(水) 16:13 魏中心 PERMALINK COM(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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